荆州，永恒之城

【作者：姜教员,编号27070 更新时间：2014-07-14】

天宇何其旷，江城坐自拘。层楼百馀尺，迢递在西隅。 ——张九龄《登荆州城楼》这里曾经是遥远的楚国都城，在“郢”的深宫，楚庄王从这里出发，凭借一鸣惊人的豪情，挥师问鼎中原，在征服了一个又一个诸侯国之后，帝国终于趋于鼎盛，荆州城的历史从此刻写下了第一笔。这一次的崛起，楚文化的“蛮夷”同中原的士大夫们在历史的偶然间，碰撞出绚烂的火花，荆州自此注定永不被青史遗忘。

 

公元219年末，美髯公关羽匆匆策马，丢下了偌大的荆州城，收整起仅剩的残兵旧部，带着满腔怨气和羞愧，败走麦城。临走时，粮草辎重已经来不及收拾，甚至还来不及进城，便要匆匆北折，在敌军的围追堵截下，他再也难以从容，“吾于千枪万刃之中，矢石交攻之际，匹马纵横，如入无人之境”已经随着他的年岁老去而永远成为了历史。从前，他的兄长在这里凭借的卢马飞越檀溪，躲过了政敌的追杀，而现在，就连他的赤兔马也已经疲惫不堪了。他在颠簸地马背上最后回望了一眼荆州城，这里从此将不归其所有，这一次的狼狈辞别距离武圣的英名覆灭，已经不远。关羽已然泣不成声，回想起当年桃园结义的兄弟，深觉惭愧。回忆前番，正是由于自己的刚愎自用，他亲手将刘备一生苦苦经营的事业葬送在了手中。回望迷离繁复的荆州城垣，早已换上了敌军的旗帜，在江风的吹拂下高高飘扬，自此，蜀汉政权从此只能偏安于汉中，国力也开始走下坡路，风光不再。当他凭着水淹七军的不世威风，一路乘胜追击，远征樊城。难以预料的是，就在此时，魏吴联军早已顺利挥师进入了荆州城，几乎未费吹灰之力，任凭江上防范坚固。东吴大都督吕蒙暗里筹备，以一袭白衣渡江，命将士乔装成平民客商，光明正大地混进了荆州城防，不但未受到丝毫阻挡盘查，反而将一路上的守军尽皆缚之，而这一招猝不及防，就像是古希腊时期的“特洛伊木马”，荆州城一时之间便处于里应外合的包围之中。关羽出征前留下的守将糜芳、傅士仁早已屈膝投降，在吕蒙的严整水军兵临城下时，心甘情愿放弃了抵抗。毕竟是短兵相接的冷兵器时代，实力的悬殊意味着胜败早已昭然若揭，多余的抵抗也显得苍白无力。

 

荆州并不是一座简单的城市，他更像是历史的千年苦叹里酿出的一坛老酒，品味之下，便可饮出此中的五味杂陈。千年岁月沉淀的一抔黄土尽在酒中，怎么能不苦涩？每一座能使人铭记的城市，不必有恢弘的建筑和悠久的历史，尽管这些资质，荆州都有了。人们更钟爱与将一座城市的品性与人物相连，人们千百年来口耳相传或者戏中传唱的，皆是时代的弄潮儿们，他们的功业尽管已经被历史的风沙所淹没，但透过迷雾重重，他们的性格和脸庞依然鲜明，意味着他们就在历史长河的永生。老百姓的津津乐道，把一座城市所有经久不息的传奇，全部浓缩为一部英雄史。

 

历史总有许多巧合与必然，似乎一切该发生的事情早已经书写好了。不只是关羽的梦碎之地，同样，荆州在千百年里不断砥砺无数英雄们的血性、勇敢和坚韧，他们也与这座城市一样，在历史的河床上熠熠生辉。一千多年后，张居正在这里登楼远眺，他伫立在城楼上，远眺江流，望见江上云烟飘渺，心中难免滋生出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，历史留给风流人物的面孔总是冷若冰霜，能够左右历史进程的人才俊杰，历史总是要馈赠以对等的寂寥和苦难。此刻，江上烟波重重的场景似乎也与这个王朝落日余晖的前景严丝合缝。此后的张居一度位极人臣，成为当朝首辅，一切军政大事均由他主持裁决，朝野内外皆要听其“乾纲独断”。他励精图治，一肩挑起了大国的兴衰，他强力推行“一条鞭法”，全面整顿吏治，严厉打击贪腐，帝国曾经荒芜的一切在他的手中终于显得井井有条。然而，他的也抢走了皇帝的风头和无上荣光，他的耀眼光辉也为悲剧的提前到来做足了铺垫。张居正病逝当天，皇帝为这位劳苦功高的帝师辍朝一天，并赐谥号“文忠”，第四日，反对势力便开始了疯狂的反扑，恩怨终于清算的时候，张居正生前改革的所有成果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，末日的帝国再次一病不起。在昏庸无道的万历皇帝的授意之下，张居正遭到刨坟鞭尸和抄家的对待，家人也难得善终。生前风光无限，死后却蒙受身后之辱，荆州城的上空又一次被阴云笼罩。自张居正以降，大明再无如此尽职尽责的内阁首辅，这也印证着这个王朝覆灭的必然。英雄的故事无一例外，在这座永恒的城市的大机器下，他们始终只是一颗螺丝钉，如此不可或缺，却又在城市宏大的映照下，显得毫不起眼。

 

历史终究不会同情任何一场悲剧，就如同大自然在整个人类的成长阶段里只是无私地馈赠，却从不试图改变进程。花瓣零落入土，尽管惹人怜惜，却只能任其碾作尘灰，这是自然的规律和庄严，与同情无关。城市的永恒也是一样，每一个英雄黯然离场，便有新的英雄卷土重来，这座城市始终只是冷眼旁观，甘做历史的见证者，在暗中窥视着风流人物层出不穷，城市从不关心他的子民如何演绎历史，他只负责永恒。如今，荆州城已然是屹立着，丝毫没有从历史的劫难里带来的老态。古城的城墙依然完好，这已经是十分难得，更难能可贵的是，古城墙仍然保持着出色的完整，在护城河的环绕之中，与城市的现代化景观相交相融，一古一今，迥然不同，却又呈现出如此合乎逻辑的美感。而这，大概便是一座千年古城的开放与包容。历史的古今之辩在这里不期而遇，宽容的城市足以容纳下所有的事物，这既是我们迷恋这座城的原因，也造就了他的永恒。